黄师一别已有经年,数次车窗相望,却不曾走近。总想在一个夏末,就如当年那般,带着憧憬走入。后来,这种想象,成了再也无法实现的幻想。
这些年,因为南方省市对黄师毕业生需求旺盛,加之黄师毕业生名师频出,名气更响。区域内对教师来说,心理预设就是黄师出英才。可惜,我不是,但这不妨碍我热爱母校。
三十年前,正值黄师植物园和共青路桂子飘香的金秋季节,一群来自黄石、鄂城、黄冈年龄相差十几岁、有着不同人生阅历的人,幸运地走进了这所具有悠久历史而且风景秀美的校园。那也是一个错落的青春时代,有些人青春才刚刚开始,而另一些人则已经感叹青春已逝。作为社会青年的我赶上了末班车,青涩而紧张,像当时同届众多的新鲜人一样,下意识地想用故作成熟包裹稚嫩的身心,那便是“天凉好个秋”——青春刚刚开始便陷入怀念。
那时,文艺荒漠刚开始泛青转绿,人文精神正从冰冻的大地上萌动。小说《人啊,人》,话剧《于无声处》,电视剧《星星》等,都会引起全社会的“轰动效应”。文学作为“人学”,以它以情动人的艺术魅力,以及在那个年代所具有的极为特殊的社会影响力,引领着整个中国思想巨变的风骚。
在黄师,四栋,有两联房,是我们的家,是脚步的停留,是大学栖息地,是兄弟们欢声笑语的乐园。在这里我们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。现在,我们住过的宿舍,已经变成篮球场。但是,永远不能忘的是:赤壁山风软,七一湖波细,舟桥部队下的银盘山,曾是我的家。这栋曾经的黄师文科综合楼,沉淀着浓厚的文化味,勾起老校友们暖心暖肺的无限感慨。
其时,英语系的学生在选修课程里大多是《中西比较文学》,授课老师汪昌松,先生面赤颊红,颜似关公,站姿笃定,清癯眼镜,尔雅温文。他体学厚重,中西兼容,匠心独运,偶于旧报丛中也能鉴识先生之轶文。他授课时面如满月,偶尔笑抿双唇,中气内蕴,语调缓平,比较中西文学,述如流水行云,琤琤其声,滔滔其云,课讲满堂而极少停顿。
清晰记得他对伤痕文学的定调,伤痕文学呈现着相对固定的模式:个性鲜明的人物、矛盾冲突的剧情、高潮段落的泪点营造、结尾收束时的光明温情。看多了可能确实会少几分新鲜感,但不得不承认,很多时候还是会带给我们新的触动,新的反思。赢得良好口碑的伤痕文学,莫不是因为触碰到了人们心中共通的情感、关照到了普遍的社会问题,引发人们共鸣。亦如秦兆阳先生到黄冈师院讲座的主题《文学镌刻世情,价值才能长青》,那些流淌着真情实感、镌刻着时代记忆、承担着社会担当的文学,才是人们心中的好文学。
如此述说,催生与包容了我稚嫩时期的文学探索。
四栋、十八栋、二十栋,承载了我们的青春,我们的回忆。同学们在宿舍里欢笑打闹,串门聊天,学习生活。也许有时会抱怨条件不好,但毕业后再回头望,只剩了满满的怀念与感慨。当然也留下了《河殇》里的“政治童话”和暗送秋波最暖的模样!
重阳那日下午,我职称评审讲课,地点就在老黄师附近,上午因打发时光,我情不自禁地走进黄师。寥廓的天空,蔚蓝一碧,灿烂的骄阳,把曾经的校园,晒成一片锦绣的华毯;葱郁的林木,染为几丛灼嫩的红叶了罢,恍惚中似那里见过的一幅画境。
这空旷之中,除了树叶沙沙声,也没有鸟唱,也没有虫鸣,也没有人语。自我感觉是一种穿越,好像已经不是在互联网时代,而变成了古城堡的浪漫;自己已经不是现实的人,而变成了山水画中的点缀。随处拾着红叶,深嗅丹桂飘香,看那正方体图书馆外墙上的樵牧图,那种快乐的遭遇,真使我有终老是乡,不愿再返尘世的感想。
来到同学好友彭旺林、刘合华曾经栖居的楼下是一大片锦簇的菊花。这让我想起黄崇浩老师引经据典的《登高》。
崇浩先生待人谦和,施教热忱,语艾心诚,每讲到得意之处,常以手推眼镜。
“晋陶渊明独爱菊”。一个“独”字得了精神,尽显花中隐士不与他人为侣,凌霜盛开的傲骨。而人们所熟悉的,也正是那个有着“采菊东篱下”之适意和不折腰之气节的陶渊明,还有他笔下“不知有汉、无论魏晋”的生存理想。而后人眼里的菊花跟陶渊明,也早已你我不分,浑若天成。
“待到秋来九月八,我花开后百花杀。冲天香阵透长安,满城尽带黄金甲”,黄巢《菊花》诗,景象极盛只是戾气略重,还是元稹那句“不是花中偏爱菊,此花开尽更无花”来得既温婉,又道破菊花的不凡。
李清照曾作《醉花阴》一词寄给新婚小别的丈夫赵明诚,赵明诚既感动不已,又嫉妒妻子的才华,冥思苦想几日后做出五十阙的《醉花阴》,并把李清照的那首悄悄嵌入其中,请好友陆德夫品鉴。赵明诚问那几句最好,陆德夫答,“莫道不消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,正是李清照重阳佳节,东篱把酒的叹息。红楼诗赛以菊为题,自觉伤于纤巧的黛玉也忍不住要问,“孤标傲世偕谁隐?一样花开为底迟?”,笔笔都是以花喻人的自赏和自怜。“喃喃负手扣东篱”更是写得绝,单看背影就知道那是痴心的林妹妹在临花遣怀了。
各路文人同题共赋,菊花在他们笔下出落得愈发曼妙生姿。苏轼对陶渊明的理解更脱出所谓“隐士”的俗套,说他“欲仕则仕,不以求之为嫌;欲隐则隐,不以去之为高”。进也不惭愧,退也不清高,比寻常意义上的宠辱不惊,进退自如还高出许多。
承传此风,黄师的师生,大多喜欢开垦播种,自成一片森林;要么,自甘采菊独立特行,天马行空;要么,独自南山,放鹿书林,而不愿做攀援的凌霄花与紫萝藤;当然,既有在辗转反侧之后功成名就,主政一方的官员,也有发了财做了富二代的爹;有参透有话“不全讲”之玄机妙悟的智叟寿星;有“面对大海”而欢呼“春暖花开”的如流星般闪灿的赤子诗童;还有更多的如我这般清贫淡泊浑如尘埃草木的芸芸众生——而所有这些,无论是千姿百态,还是万紫千红,便是百年老校已然形成的遗世独立而凌空飘动的黄师之风。
思绪飘逸,见一老者,一身玄色,面色清瘦,银丝多于黑发,上去细瞧竟是黄老先生,寒暄几句,他补了一刀“上次看微信还读过你的文章。”看来师生间心有灵犀时候真多。
踟躇在老礼堂外,想起1991年元旦晚会,校园春晚穿插猜谜,主持人诸葛佩翔说出谜面,谜底全部是校团委几个活跃分子的名字。以“唐家部队”猜“李军”,以“墙角一枝梅”猜“辜芳”,这些还算不得什么;最妙的是以毛诗“已是悬崖百丈冰,犹有花枝俏”猜本班女神“谷彩梅”!去年所谓卓越校友“回家、携手、传承”聚会,谷彩梅没来,听说忙着在家带孙子。我们的女神已经做奶奶了!这个消息让全场黯然许久。好像这个时候我们方意识到,我们的青春已然gone with the wind(随风而去)。
站在图书馆外,万千思绪,蓦然回首,当年管理员中的那高个儿面前走过,那个时候我无事可做唯到现刊阅览室打发时光,次数多了不知怎么就聊起来了。高个儿好奇地问我,你在黄师几年了?我一时语塞,想了想,我告诉她,你看啊,黄师里,有一号人,今年你看,他在校园里逛荡,明年你看,他还在校园里逛荡,3年以后,他依然在课堂图书馆食堂里出没,也不知道他是上学呢,还是工作呢,还是培训呢,这号人,不是好人,你们得小心了——对了,你们看,我就是这号人。她竟然冒出一句,我男朋友就是你们英山人,在国旗班。而今,她手提一捆青菜,知道人间烟火的味道了,虽风韵已去,然优雅犹存。
一个个瞬间,串成我的青葱岁月。
跨出后门,见一进门者,惊异是朱一军,仔细打量不是。倒让我想起他温暖、炽热、给人力量毕业纪念册上的祝福:三个希冀的春天,我们播种了三次;三个金黄的秋天,我们收获了三遍;那么多争执,那么多欢笑,那么多烦恼,那么多骄傲,别忘记这有滋有味、有声有色的时光。
聚也不是开始,散也不是结束。
流年似水,往事如影。黄师的回忆,有美好,有沮丧,有快乐,有痛苦……但无论哪种,如今看来都成了绝版,谁还回得去?
(文字:段伟)